海棠本無香

與世隔絕,不與外人通。

【羅黃】小狐狸

清倉。

正劇向。武君偉大!







  月華籠罩的土地上,住著一隻美麗的紅色狐狸,他的皮毛耀眼如火,他的細長眼眸裡是以靈魂燃燒的火焰。狼的孤傲與強大,狐狸的狡詐與靈活,優雅的狐狸,神秘的狐狸,月下獨行的狐狸。

  狐狸曾經被一個美麗的女人豢養。

  他喜歡她身上的氣息,很親近很安心,而女人看著他時,眼裡也每每漾著柔柔的光。

  女人同樣被一個男人豢養著。一個不會返家的多情王者,屬於別族的王者,屬於別個女人的夫婿,女人深愛的男人。

  狐狸小時候,女人會微笑著喊他,「小狐狸,我的小狐狸,今天又去哪裡玩啦?」

  小狐狸從來沒回答過,因為在那塊土地,沒有他的同類;女人天真地以為他的特別是男人留下的禮物,可惜其實那不過是那片土地上異端的代表。

  然而那片土地上有需要他、也被他需要的主人,他稱為「母親」的女人。於是他毫無怨言。

  後來狐狸長大了,更美麗更驕傲,更顯得特別。他已不須在乎他人的看法,因為他和女人生活的土地被銀色月輝清洗得一片荒無,似乎,再也沒有別人了。

  女人含笑的眼眸卻盛上了愈來愈多的哀愁,有時是望著他,有時是望著月華灑下的那端。

    她清麗的容顏已蒼老了,眼神似也跟著愈加空寂。

  女人不再喚他「我的小狐狸」,她會喊他「夜麟」,然而目光透過他,望向飄邈的彼方。哀傷讓生命流逝的速度快如流水,狐狸伸出手,卻挽回不了。

  挽回不了,表示女人將永遠離開他,這讓狐狸心慌,女人卻笑著告訴他,「我先一步等他去了,我的小狐狸,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是我最愛的孩子。」

  那是狐狸最後一次看見女人的笑容,他記憶中已然模糊許久的笑容;那亦是狐狸最後一次聽見女人叫他「小狐狸」。

  狐狸沒有盡一切力量使女人留在他的身邊,即便他知曉好幾個留下她的方法。因為女人對他說「你是我最愛的孩子」--

  她最愛的人不是他,從來也不是,因此他不能夠自私地,挽留對方。

  狐狸離開了那片自幼生活的土地,離開了失去女人的房子,永遠離開他的第一個主人。


  狐狸清晰地記得,最後一天的台子擠滿了人。

  擠滿了像人的野獸。

  食指輕輕滑過臉上面具,狐狸柔聲的說,「蒼月銀血不愧是你的弟子,這些人莫約都是來瞧他怎麼擊敗殘忍的殺手,火狐夜麟。」

  那個人瞟了他一眼,沙啞的聲線隱隱帶著幾分嘲弄,「這裡每個人都是殺手。就算是他也不例外。如果你殺了他,那些嗜血的禽獸只會更加興奮。」

  狐狸再沒說話了。他想起那個銀紅相間的身影,覺得「殺手」兩個字與他怎麼都無法連在一塊。

  啊啊,在這裡會留活口的人,是不適合當殺手的。

  在競技場,只有生和死,沒有仁慈。而只有捨棄仁慈的人,才能成為殺手。

  喧鬧聲。尖叫聲。謾罵聲。

  狐狸指尖捻著撲簌著翅膀的蝴蝶,低低地笑,「蒼月銀血,你當不好殺手的。你可知道,就算你成為最後活下來的人,月族也永遠不會承認你的。」

  蒼月銀血震了震,驚愕的看著他,「你是誰?」

  「火狐夜麟。」狐狸神秘的笑笑,一個乾淨的笑容,可惜沒人看見。

  輕吹口氣,深紅色的蝴蝶拍動翅膀,彷彿因此捲起了道旋風,將整個舞台--狐狸都這麼叫它,野獸廝殺的舞台--籠罩其中,隔絕了場外野獸的猩紅窺看。

  「呵呵,放心吧,我會賜予你最精彩的死亡,讓你成為這群野獸中,唯一美麗的藝術。」身形如聲音般撲朔迷離,僅能約略捕捉幾個殘影。

  銀戟插地,蒼月銀血抵抗著狂風的呼嘯,大聲喊道,「你到底是誰?你怎麼知道--」話未落,銀光閃過,饒是蒼月銀血閃躲得及時,依舊被削落一截長髮。

  蒼月銀血心中一凜,憑著戰鬥直覺和隱約猜測的位置,運起銀戟抵禦攻擊。

  雖然手下不亂,可蒼月銀血內心卻是生疑。

  槍法。姑且不論他哪裡化出槍來,可這槍法不對。

  不是古怪,反而是太熟悉了。

  「鏗」一聲又擋下對方的攻勢,蒼月銀血眼前飄落一撮橘紅髮絲--閃著銀光的橘紅髮絲。

  幻術、槍法、銀髮--「你是--!」

  「砰--」

  忽然砰然巨響,蓋過蒼月銀血的聲音,眼前一黑,逐漸失去清明,但他仍強撐著精神,拄著銀槍,困難的擠出聲音,「你到底想做什麼……」

  「記住吾的名字,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輕笑數聲,鏗鏘有力的一字一字說道,

  「吾名--火狐夜麟。」

  蒼月銀血握緊武器的手掌終於無力,慢慢滑下。


  歪頭看著小王子,狐狸很困惑,很困惑。這跟他想像中的小王子一點都不一樣。

  小王子,是那個男人最寵愛的孩子,繼承多情卻無心的王者,成為新一任的月族之王,但他竟然不計代價、毫無擔當的拋下子民,為了披著朱紅嫁紗的女子,他心愛的女子。這惹惱了狐狸。

  怎麼能夠在奪走女人所渴望的一切後,棄若敝屣的踩在腳下!女人要的並不多,不過是那個男人的疼愛與承認,諷刺的是,得到這一切的人,絲毫不以為意。

  既然親愛的小王子不需要,那麼,讓我毀了它吧,月族,當初毀了幻族的月族,合該由幻族人親手摧毀。明明是這麼想著,但狐狸分毫也下不了手。

  清澈、單純、天真,可憐又可愛的小王子。絲毫不像女人的形容,卻擁有一雙太過相似的眼睛。甚至連固執的癡情這點也一模一樣。

  想盡辦法的刁難他,用「磨練」的藉口來說服小王子的愛人,反而顯得自己更加幼稚,狐狸終於放棄。罷罷罷,既然無法下手,那就放手吧。彼時枯萎凋零的真情,現在至少助了你們一臂之力,或許,真能代替女人的盼望,真真正正的開花結果,那樣子的癡戀,那樣子的深情。

  兩不相欠了。


  原先是打算走的。身上流淌的血脈,並沒有令狐狸覺得與月族王子和驍勇戰神多麼親近,終歸仍是陌路人。

  不過在決定炸燬通道時,狐狸也是毫不猶豫的。不需要多想,亦不用多想,因為這件事只有他才辦得到,因為他不容許任何人傷害他所選擇的事物--包括人。

  啊啊,雖然不想承認,可是狐狸確實已經選擇了小王子和戰神,作為他的新主人,新的羈絆,新的牽繫,新的家人。既然捉住了,就不可能放手了。

  已經陷入仇恨的泥淖太久太久,抓住了怎樣的浮木都會奮不顧身的去維護。何況,假設有第二個選擇、擁有選擇的權利,沒有人願意為難自己,不是嗎?驕傲的狐狸,慵懶的狐狸,憎恨對他來說,太過疲累,已經厭倦。

  羅喉一戰。

  狐狸真正感受到豢養與被豢養的關係。在戰神與他並肩作戰的時候,在戰神背影被濃煙淹沒的時候。

  戰神的眼神似乎和以往一般沉穩,狐狸卻已明白對方已經認了出來。認出見過面的,有著相同血脈的美麗狐狸。狐狸的眼睛在面具後面微微地彎。

  但是第二個主人很快的又離開了狐狸。目光掃過狐狸後,戰神義無反顧的衝向羅喉。

  和女人一樣,含著笑的眼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戰神對狐狸溫暖的笑容,雖然裡頭更多的是歉意。

  然後狐狸第一次喊了戰神,「大哥」,可惜戰神沒有聽到,再聽不到。那聲呼喊已淹沒在教人發怵驚心的爆炸聲中。

  狐狸細長的眼眸幾不可見的一縮,猶如被火花灼傷眼般,那樣火辣的痛。他的停頓,卻也僅僅那麼一瞬,轉身撈起臉色蒼白的月族之王,快速的手刀落下,毫不留情地打斷對方的吶喊,壓下胸口抑鬱的疼痛,忍著口中火燙的鮮血,狐狸疾速的身法,只留下一陣勁風以及點點慘紅。

  煙硝過後,闇法之袍無損,驕傲的狐狸失去蹤影。

  「逃跑」。狐狸放棄了自尊跟驕傲,不論是為了自己或是為了戰神和小王子,即使那是讓他支撐至今的因素--他燃燒不屈的驕傲。

  抱著冰冷冷的戰神,狐狸的面具落在地上,被他轉身的勁風碾碎。從此,狐狸不叫夜麟。

  「大哥。」輕輕的喊,輕輕的喊,「大哥。」

  一坏黃土無語。


  狐狸有雙細長漂亮,燃著火焰的眼睛,跟母親並不相像,也與月王相異,可除了這點以外,他遺傳了女人和男人所有的出眾外貌:女人的白皙肌膚、宛如銀月的清冷髮色,男人的高挺鼻梁、冷淡的薄唇。

  自從女人死後,狐狸再沒有以真面目示人,因為瞧見自己的容貌,會讓他想起自己是不容月、幻兩族的異端。就算倔強的否認自己冀望被認同,終究僅是自欺罷了。

  留信教小王子跟他心愛的女子退隱,狐狸一肩攬下月族所有的悲泣與怨恨。

  為了連一日都未曾親近的「族人」嗎?不,是為了那片土地,那片即便不曾接納他卻仍舊養活他的土地,或許,那抹銀白相間的修長身影,也有那麼一點原因吧。狐狸指腹滑過黃泉銀槍,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月族戰神的背影。

  和羅喉相遇,成為羅喉的得力助手,不過是計畫中的發端,最終追求的是鮮血及恩怨的結算。

  可計畫總趕不上變化。

  假裝被豢養,狐狸冷漠的待在羅喉身邊。但到了最後,狐狸禁不住地疑惑,到底是自己被羅喉豢養還是他豢養了羅喉。

  羅喉是個很好的主人,他未曾打罵過狐狸,至多僅僅冷哼一聲,背過手。他對狐狸很特別,是親近寬容的那種特別。

  羅喉強大而深沉,他的命令從不含糊,往往簡潔有力。

  然而只要離開了戰場,話題無關廝殺,羅喉更似被他豢養。他總是問狐狸許許多多的問題,沒有答案的問題。

  羅喉的語氣不曾透著疑惑,猶如那些問題僅是試探,不過狐狸能在他的細微動作裡找出迷茫。

  狐狸發現羅喉也喜歡被自己嘲弄他,每當他忍不住出口奚落時,羅喉的肩膀會微微放鬆,可能會認真沉聲的回應幾句,可能會靜靜的沉默下來。

  羅喉最常做的事便是站在天都的高處向下俯瞰,而狐狸最常做的事便是去天都的高處打擾他的發呆。

  狐狸會用疏離冷清的聲音唸道,「武君。」羅喉明明早已發覺他的來到,在狐狸走到身旁的時候,留給他的餘光依舊充滿茫然,一種單純得近乎空白的困惑。

  像是在不解狐狸的大膽,又像是在不解狐狸的來意,很多時候狐狸卻覺得羅喉是在不解他自己怎麼會任由狐狸靠近身邊。

  這些全都是狐狸仔細觀察後的收穫,因為羅喉不論想些甚麼,通通只有一種表達方式,那就是「裝深沉」。而他確實也很成功,強大的武力、充滿壓迫的語氣,讓所有人都不敢忖度他的心思,事實上只要定定的凝視羅喉眼睛一會,會發現他其實沒有他人想得那麼複雜。

   可惜到目前為止敢這麼觀察羅喉的只有狐狸一個。其他人別說直視羅喉,被羅喉看上一眼便簌簌的發抖。

  大致說來,狐狸在天都的日子是挺清閒悠哉的,除了夜裡常三不五時的數數過了幾天,抱怨幾句正道怎麼還不快來圍殺羅喉、羅喉什麼時候才能讓他捅上一槍。

  要說最鬱悶的事,大概是那個天下封刀派來的小女孩吧。

  狐狸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天下封刀要派個黃毛小丫頭來天都作刺客--說是刺客好像還汙辱了這個職業。

  色誘嘛,羅喉本人長得都比她標緻;臥底嘛,那麼一副正氣凜然、義憤填膺的模樣,大概只有瞎子才看不出來其中貓膩。

  狐狸軟硬都勸過了,女孩兒卻是一口一個登徒子,真真是……說不出多憋氣。

  狐狸甚至還動過先下手為強的念頭,乾脆自己先收進房,她要對羅喉下手,也有他擋在前頭--不是為了羅喉,是為了那個腦袋發昏的小女孩。

  可,前頭也說過了,計畫總趕不上變化,人剛剛討到,女孩兒就迫不及待的動手了……說實在,那時候羅喉衣服都還沒脫,時機真的是選得太早。要也得等床都躺了、布簾都放了再說不是?

  保?哪裡保得下,況且他一出聲討保,不就擺明說著「羅喉,這裡還有一個更危險的刺客,要不先清理了他再說吧?」

  話說如此,狐狸也確實忍下了那點救人的衝動,可就是鬱悶啊,鬱悶。

  再後來又來了個君曼睩,狐狸本來還多事的要替對方採取防護措施,不過羅喉一句「她不一樣」就讓狐狸知道自己是多此一舉,人家羅喉寶貝得緊,哪裡需要他做保命符,摸摸鼻子當作自己雞婆。

  日子越數越多,狐狸也越來越心煩。他發現他越來越沒辦法把羅喉當作純粹的仇敵,原因當然不是甚麼狗屁的時間撫平一切,正因為不是,所以狐狸更加煩躁。

  煩吶,不想被我豢養,就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然後狐狸被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喂喂,火狐夜麟你在想什麼啊,羅喉睡了幾百年,難免不時露出幾個搞不清楚情況的茫然眼神,你真以為他單純到哪裡去啊?更別提羅喉那種等級,你當真要養也養不起。

  很好,做好了心理建設,狐狸愈發積極的接近羅喉。

  早上,去天都頂樓陪羅喉吹吹寒風,順順毛,說,「武君好興致,這麼早就在思考人生道理,可真不愧是活了幾千年,黃泉就是資歷淺,比不上啊。」

  中午,去天都頂樓的陰影處打個盹,瞇著眼,說,「武君,您早上給的問題,屬下睡個午覺,終於想出來了,您要聽聽麼?其實我就覺得是您活太久了,腦袋不大靈光,才會問那種問題,您想想是不?」

  晚上,去天都頂樓跟著看滿天星星,好學貌,說,「武君,屬下橫看豎看,怎麼就看不出個星座,聽說您以前舉著那把計都刀去追啥太陽月亮的,能不能指點下?」

  深夜,去天都頂樓靜靜坐在牆頭上,略不悅,忖,「晚上不找美人陪睡,在這扮雕像裝酷有什麼意思?這樣我豈不是連夜襲的機會都沒了?真是無恥的羅喉啊。」

  最初,羅喉會給狐狸少許餘光,然後時不時提個問題,和狐狸來個蘇格拉底式問答。

  後來,羅喉即便知道狐狸站在身邊,依舊默默的繼續沉思人生哲理,似乎認為不值一哂,又似習慣了狐狸的存在,然後時不時提個問題,和狐狸來個蘇格拉底式問答。

  再後來,羅喉仍是時不時提個問題,和狐狸來個蘇格拉底式問答,然後兩人一片安靜,直到羅喉輕聲喊,「黃泉。」轉身下樓。

  不好,這樣真的很不好。狐狸從不躁進,不過也不是那麼的有耐心。

  當狐狸正思考著是否要勾結正道來個內外圍殺,當狐狸正評估著勝算足不足以讓他冒險之時,正道很體貼、很適時的,來圍殺了。

  高興嗎?是挺高興的。

  這麼想的時候,狐狸背上一個羅喉,手上一個君曼睩。羅喉唇邊滴下、滑落他衣領內的鮮血令他不耐,君曼睩刺痛耳膜的尖叫令他心煩。

  「喂!還沒死嗎?」

  「帶君曼睩走……」虛弱的聲線,狐狸聽得出來,羅喉的生命確確實實地、一點一滴地消逝。

  「別浪費力氣講廢話!」要死也不要死在我背上!狐狸暗罵,卻只能停下步伐,轉身環顧一圈層層包圍的敵人--曾經是盟友的中原人。

  「你知道嗎,優秀的殺手,一擊不中,就會毫不戀棧、飄然而去。」懶懶地說,狐狸不再掩飾自己幻族的身分,任風沙替他掩去身影,空留給天下封刀滿目黃土。

  放開君曼睩的手,側身甩下羅喉,冷淡地看君曼睩急急忙忙去接重傷的武君大人,瞟了羅喉一眼,說,「我出去外頭看看情況,有什麼遺言交代交代吧。」

  無視少女憤怒的目光,狐狸自顧自地轉身。哈,生氣嗎?憤怒嗎?天下封刀派來感化羅喉的人,反倒因為被背棄,依靠信任起暴君羅喉了嗎?

  狐狸沒有發現,自己臉上的笑不是嘲弄,近似於自嘲。


  「吾不叫黃泉,吾名火狐夜麟。」勾著無所謂的笑,狐狸有趣地看著少女慌亂的模樣。

  「吾本已知道,我們的相處是一場計算。」羅喉勉力站起,身姿依舊挺拔,不鹹不淡的說,「吾早該想到,你就是那個人。」

  狐狸挑挑眉,沒有問到底「那個人」是哪個人,他不覺得羅喉當真能把火狐夜麟這名字跟哪張臉對上號。

  「羅喉,我們一起下黃泉吧!」

  直到後來的很久以後,狐狸也想不通自己那時候為什麼說「我們」;羅喉死就死罷,與他何干?可愈想只會愈心浮氣躁,所以從未得出答案。

  銀槍插入羅喉身體內時,狐狸萬分篤定對方的死亡。那一槍,很空虛,卻也很實在,實實在在地刺穿暴君羅喉的心臟。

  羅喉說,保護君曼睩的安全。

  君曼睩說,幫我把神之子帶去寒光一舍。

  神之子說……值得慶幸的是,那個皺巴巴的嬰兒還不會說話。

  為了誰誰誰去拚命這種事,狐狸從未想過,更別說為了誰誰誰的遺願去拚命。

  不幸的是,現下他就正在為了誰誰誰的遺願在拚命。

  這是職業道德。狐狸對自己說。

  天下封刀、問天敵、萬古長空……「去你的職業道德!」

  「黃泉,你剛剛說什麼?」那個牛頭……豬頭問他,一臉天真單蠢。羅喉收手下可真不挑。

  「前方有山洞,進入稍作休息,明天一早再趕路。」疾步踏進佈滿蛛網的洞穴,等豬頭進入後,狐狸隨手放了個幻術,蔽障敵人的搜索。


  昏倒前,狐狸想死的心都有了。

  如果有機會說句話,狐狸想,自己大概還是那句,

  「去你的羅喉!去你的職業道德!」

  狐狸傷得很重很重,甚至比當初耗盡五成功力,與羅喉一戰後沉重。「五成功力--?去你的五成功力!」偉大的羅喉、不死的武君可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破解了,早知如此,還不如用來把小王子送走,與戰神一同背水一戰!

  醒來之後,傷勢卻已好得七七八八了。意思是,莫約有兩三成尚未復原。幸好都是些內傷,不妨礙行動,頂多吐吐血,狐狸想。

  抿著唇,狐狸坐起身子,略作調息後,抄起床頭銀槍,起身走人。

  「黃泉,你的傷勢還沒完全痊癒!」遠遠就聽到君曼睩快步跑來的腳步聲,本能避開的,可好歹相處一陣,小姑娘也算挺得他欣賞的,便由得她追上自己的步伐。

  「有他在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停留。」沒有回首,狐狸皺了皺眉頭,因為胸口鬱鬱的悶痛。希望不要留下永久性的內傷,他一點兒都不希望自己因這種破事而懊悔一世。

  「因為不想面對吾,所以才要逃嗎?」

  「妳先下去。」低沉的嗓音,讓狐狸身子一僵。

  果然,應該走快些。心中「呿」了一聲,狐狸後悔適才的遲疑。

  狐狸沉默,因為無話可說。他明白對方的強大,以及相較之下,自己的渺小,但僅止於武力,他曾經深信,對方必將死在自己手裡。

  直到他力竭的那刻,與羅喉目光對上的那一瞬,他才真正認清,或許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無用而可笑的。

  「我不知道你為何會復活,也不想知道。」清透的嗓音,打破沉寂的空間,狐狸的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疲憊。

  是意外,還是羅喉一手操控,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事實擺在眼前,他以為自己親手殺死的仇人,又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在他激戰將死之刻,站在他面前,那便是最大的嘲弄。

  「你可以試著再殺我一次。」羅喉的聲音很平穩很沉靜,彷彿口裡說的不是自己的性命。

  狐狸覺得自己被羅喉狠狠的摑了一耳光,因為對方那句輕描淡寫的「你可以試著再殺我一次」,那是強者對弱者的施捨嗎?還是勝者對敗者的嘲諷?

  「那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扯扯嘴角,狐狸試圖揚起一個冷笑,可惜最終仍化作苦澀的弧度。

  「吾不認為你能放下一切,你的仇恨,並未終止。」羅喉說道,這讓狐狸有幾分意外。

  羅喉不是話多的人,而且,狐狸不得不承認,羅猴極少強迫他人,除了任務及命令,大多時候,羅喉對人的態度是放任。

  此時,他或他,都很清楚,他不可能也沒有理由再待在羅喉身邊,可是羅喉一而再的接話,卻隱隱顯出挽留的姿態。

  哈……不捨嗎?是不捨「黃泉」這個戰將,或是「火狐夜麟」這個敵人?無聲冷笑一聲,狐狸疲於猜測對方的想法,懶懶地道--但口氣依舊不自覺的透出幾分火氣──「因為厭煩,所以放棄。」

  怎麼可能,不厭煩?

  每日每日的接觸,每日每日的問題轟炸,每日每日的虛假偽裝,每日每日的……動搖,卻只換來自己的渾身浴血,羅喉的浴火重生。

  背著神之子的時候,狐狸想過,如果自己死在這事上,太虧了,真的太虧了,不過至少,拉了個羅喉作伴,黃泉路上也不寂寞了。

  現在想來,卻是那麼好笑。羅喉沒有死,自己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笑話。那些的的確確為了羅喉流的血,還不如拿去澆花。

  哈。

  「想不到你也有如此消極的一面。」羅喉的語氣有幾許的詫異,和幾許的失望。也許,還有幾許的無措,可惜,他隱藏得太深,狐狸聽不出來,亦不願多想。

  「你想怎樣?」狐狸這句話,已經是滿滿的不耐。

  「我只希望你清楚內心的聲音。」羅喉頓了頓,不待狐狸冷諷的回話,便接道,「你既不想報仇,那就只好報恩,你刺我一槍,我又救了你一命,你欠我的,是兩條命。」

  「哈,堂堂羅喉,算數這麼差。」狐狸那瞬間,確實動搖了。因為對方難得一見的無賴,間接的示弱。那一瞬,狐狸的眼神微微柔軟了起來。

  「這是我賜予你的殊榮。」羅喉的聲線依舊如以往一般沉穩平靜,可是卻如同寒涼的霧氣般撲面而來。

  果然,是強者對弱者的施捨嗎?可惜我,火狐夜麟,素來不需要施捨,也不屑於任何人的施捨!

  狐狸眼眸閃著冷冷的光,火般的瞳色依然熾焰,卻是冰寒入骨的烈焰。

  「其實你沒那麼偉大;」狐狸腳步一旋,轉過身來,「我說,」狐狸抬起目光,注視著羅喉身邊盛開的黃花,「在你心中,你沒那麼偉大。」

  「在他人眼中,你是高傲而自信,在我看來,你只是虛張聲勢。」狐狸勾起冷淡的笑容,很美很冷,冷艷的笑靨有著深深的譏誚。

  「連你也要說教?」羅喉眉間微蹙,語氣透著幾分不快。

  「豈敢?」在羅喉話語出口的剎那,狐狸忽然感到困倦,胸中翻騰的怒火慢慢平息下來,換上陣陣劇痛。

  沒有開口問羅喉口中的「也」是什麼意思,也沒有興趣詢問,狐狸轉回身去,自始至終,沒有正眼看過羅喉一眼。

  「呃……」背對羅喉霎那,胸口翻滾的疼痛讓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撫胸,平復劇烈的悶痛。

  「你太逞強了。」羅喉向前踏了一步,但立刻停了下來。

  猶如那走近的一步,是不小心透露出來的,他的關心。是不願走近,還是不敢走近。

  對身後的動靜恍若未聞,狐狸清緩冷靜的道,「這種憐憫的話,不該由你口中說出。

  「人不能太寂寞,否則容易迷失自我;在很久以前,我也曾經迷失過,那個時候,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仇恨,我的目標就是報復,但是,當我真正面對,我發現了更重要的東西,它就出現在我眼前,壓下了我心中的仇恨。」狐狸的剔透聲線,沒有一絲激動,僅是如清澈河水般,潺潺的、緩緩的清冷刷過兩岸。

  「是什麼?」羅喉問道,這使狐狸有些想笑,但他忍下了。

  「被你剝奪的,我與我的血緣手足,與生俱來的親情。」狐狸的聲音落在兩人安靜的氛圍裡,似乎敲出了琉璃落地的清脆聲響。

  「至於你,自己到底要什麼?」狐狸的語氣似疑問,似略帶諷意的詰問,又似對自己輕嘆的茫然。

  狐狸方要踏出腳步,又聽羅喉問道,「沒有歸處的你,又能到哪裡去?」語氣少見的,蘊含幾分澀意。

  「沒有你的地方,哪裡都可以去。」不諱言,狐狸這句話的確有賭氣的成分,可是它更是此時此刻,狐狸內心的實話。

  氣憤的不止於對方的死而復活,更含著對自己的憤怒。

  羅喉死後,他所做的一切,不再是因「報仇」這個目的,而是出自個人意願。正是如此,使得狐狸感到自己極度愚蠢。

  去你的職業道德!說白了,還不是為了羅喉,現在他就站在你身後,看你的笑話!

  羅喉不說話了,只是靜靜的看著那抹修長的身影,那頭銀白摻著艷紅的長髮離開他的視線。以及從頭到尾都未曾對上自己眼神的火焰眼眸。

  「黃泉,你是不肯,還是不敢?」


  回到冰雪飛舞的寒漠,狐狸握緊手中黃泉銀槍,席地坐下。

  狐狸坦承,他是自私的,因為他明明曉得,戰神盼望來探望他的人,不會是自己,而是月族新一任的王者,可他卻不曾對現任月王透露出關於戰神歸處的隻字片語。

  更甚者,他未曾再靠近月族聚落一步。

  跟所謂的「近鄉情怯」無關,僅僅是心煩。

  那群人殺了他的同族,但他的同族卻又與他何干?只有那個女人,他的母親,才是他唯一的親人。所以,要幫幻族報仇嗎?貌似也不必。那麼,要幫月族報仇嗎?好似也沒有那個立場。

  然而,狐狸曾經打著幫幻族報仇的旗幟去夜襲小王子;亦曾經打著幫月族復仇的名號去羅喉身邊臥底。

  多麼矛盾。

  幸好現下他已不必再多做選擇。因為他殺不了小王子,同時更殺不了羅喉。

  「仇」,好像自己至今生存的動力,只有這個字、只是這個字。

  身為殺手,狐狸收割過許多人命,他僅有兩次的失敗,一次是針對前任月王的,一次是針對戰神的。他失敗了,因為他接下任務,卻沒有行動,不過在滅了唆使者後,這兩筆紀錄便湮滅在塵埃中。他的殺手生涯是完美無缺點的。

  身為復仇者,他卻是無疑的失敗者。追根究底,大概是他的決心不夠堅決。

  總是,被「仇人」所動搖。

  被清澈純淨的眼神動搖,被執著的癡情動搖;被誣衊的歷史真相動搖,被孑然一身的孤獨動搖。

  如果他肯,他可以在那晚便殺了小王子,不讓他發出分毫聲響;如果他肯,他可以在那個山洞中放火燒了羅喉屍身,讓他斷絕所有生機。

  可惜一切都是「如果」。

  後悔嗎?

  天曉得。

  狐狸嗤笑了聲,離開戰神的墓前,長槍拖地,在潔白雪地上拉曳出一道長長的、深刻的溝痕。很快地被雪掩埋。

  倚靠冰寒氣息療傷化淤血,狐狸濃密的睫毛和披肩的長髮舖上了一層漂亮的冰雪,與雪漠融為一體。

  假設不是那個人的來到,狐狸幾乎以為自己忘記了月族、幻族,忘記了火狐夜麟的身分,忘記了天都黃泉的身分,忘記了仇恨。

  幾乎。在看到羅喉的霎那,他只剩下滿腔怒火。尤其,在那個人用調侃的語氣,說出戲謔的話語後。

  「一個人在這片雪漠,享受寂寞嗎?」狐狸可以肯定,對方眼中那抹興味,無庸置疑的,是奚落。

  「比起你,吾還不算孤單。」長槍上手、舉起、逼近羅喉咽喉,一瞬之間的反應。

  「喔?」拉長的尾音,讓狐狸非常、非常不爽。

  「回到故鄉,吾後悔沒殺了你。見到你,更激起吾,滿腔的怒火與恨意。你,實在不該來!」每說一句話,黃泉銀槍便好似更近羅喉一分。

  狐狸知道自己的話有語病。但是他已經沒有多餘理智去思考什麼是「合理」,因為光是這個人出現在這裡這件事情就相當不合理!

  「吾說過,吾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對頸間利器不驚不懼,羅喉泰然自若的說道,姿態甚至有幾分高傲。一如往昔的驕傲。

  「放下你的自大吧。」狐狸轉動銀槍,槍口森冷寒意再近羅喉一分,「你並沒你自己所想得這麼偉大。」

  「跟吾走。」羅喉的語氣很自然,近乎理所當然。

  「你還能命令我嗎?」再次轉動銀槍,狐狸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然而羅喉歷來都能輕易打破他的冷靜。

  羅喉淺淺一笑,一個很平和的微笑,沒有哪怕點滴的得意,可是卻令狐狸感到十分刺眼,他鏗鏘有力的說道:「能。」厚實的掌心裡,是狐狸不熟悉但絕不會錯認的月族印璽。

  「月族玉璽!你將幽溟怎麼了?」脫口問道,狐狸罕見的直呼月王名字。

  「誰能逃出羅喉的掌心?吾要誰生,誰就生;吾要誰死,誰就死!」羅喉淡淡說道,音調並不響亮,卻渾厚有力。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凝視著狐狸,沒有片刻挪開,宛如要他銘刻在心的專注目光。

  「你!」面對羅喉的凝視,狐狸竟說不出話來。

  「拒絕吾,你就永遠見不到他們的面了。」羅喉對黃泉銀槍毫不以為意,轉身邁步。他的眼神,在轉身前,一直停留在狐狸身上。這讓狐狸不免臆測,或許,或許武君羅喉,他在緊張。不過這個想法很快被怒火掩蓋,狐狸沉默片刻,罵道,「可惡!」

  銀槍拄地,揚起塵雪,狐狸扛起槍隨羅喉離去。


  跟在偉大的武君大人身後,狐狸兩眼開始放空。

  憤怒嗎?當然。

  不悅嗎?當然。

  不過狐狸向來很冷靜--只要不遇上羅喉。

  月族已經衰敗不堪了,羅喉無須亦無興趣動手,那麼,他的所作所為,萬分明顯的,是為了某隻狐狸。

  這個挽留手法實在很拙劣。狐狸想這麼對羅喉說,面對著金黃戰甲的背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羅喉,羅喉。這個名字,過去不止一次在口裡唸,在心尖上滾。

  「羅喉」兩個字,從傳說,到代表著刻骨銘心的弒親仇恨,如今唸來竟有些百味雜陳。

  天都的藏書室,藏書包羅萬象,當然不乏歷史記載。

  為了瞭解羅喉,所以去瞭解歷史。卻從歷史中,發現了真相。早在羅喉親口吐露前,狐狸便已自行將所謂「歷史」還原了七、八成。

  人心。上古至今,如出一轍的詭變。暴君羅喉,這個名號,確實不是虛擔,羅喉返回天都後,血腥鎮壓--以鎮壓為名的屠殺。曾經的英雄羅喉,後來的暴君羅喉,現在的魔頭羅喉,每一個都是真正的羅喉,但似乎又非狐狸眼中的羅喉。

  至少,在今日前,他不以為教皇羅喉會挽留屬下,特別是跟他有血仇的屬下。

  狐狸眼睛微瞇。記起一句話,「將危機留在身邊也是一種挑戰,不是嗎?」出自天都之主。

  喔?那麼,我也是你的挑戰麼?

  不過,我不以為你會為了這種原因,離開君曼睩身邊,不遠千里的來月族啊,羅喉。狐狸細長眼眸略帶著少許笑意。

  「將危機留在身邊也是一種挑戰……嗎?」狐狸輕輕說道,語調和羅喉見面問候他的那語氣一無二致。多到浮泛的調謔。

  明顯的情緒包藏話語,這對羅喉與狐狸來說,皆非常事,然則在兩人相識後,總會違反主人意志的不斷出現在對話裡。

  羅喉步履顯著的一頓,教狐狸的眼睛更加同月牙一般,彎彎地瞇。

  「吾……」羅喉沉穩的嗓音先是含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尷尬,然而接下來漾著滿滿笑意,「沒想到你會把我的話,記得如此清楚。」

  輸了!火狐夜麟你輸了!宛如耳邊傳來這樣的耳語,狐狸臉色難看的說道,「哼。武君的話,我怎敢或忘。倒是難得武君肯放下君曼睩,長途跋涉至此,其實何必勞駕,你讓虛蟜拿著月族玉璽來見我,跟你本人親來,效果一樣。」冷嘲熱諷是狐狸一貫擅長應付羅喉的態度,可是羅喉會反將一軍卻是頭一遭,令天都首席戰將不由得再刺上兩句。

  「喔?吾可以理解成……你在吃醋嗎?」縱使背著狐狸,但他很確定,羅喉那張粉嫩白皙的臉上絕對、絕對帶著玩味的笑容。

  完全走岔的回話,讓狐狸一梗,險些對不上話,不過很快他便含笑的答道,「君曼睩我可不敢動她。」不對勁!今天的羅喉是哪根筋接錯?

  心生古怪,狐狸話題一轉,皺眉道,「羅喉,你要去哪裡?」這是往月族王殿的路!

  話語方落,羅喉微微側過臉,面上波瀾不興,「收聲。除非你目前想見到月族之王。」羅喉眼中閃過清晰的笑意,因為狐狸即刻的安靜。

  羅喉熟門熟路的帶路,使狐狸略感疑惑,然而很快被震驚取代。

  「這班人是被你父王,流放的月族,與存活的幻族子民,他們被囚禁在邊疆荒漠,除非月族玉璽,不能被放出。」羅喉稍稍壓低了聲音,聲線更顯低沉。

  「你怎麼知道他們的存在?」狐狸壓抑內心的波動,嗓音微啞的說道。

  「我是幻族的最後一人」這句話,倒是他自以為是了……狐狸企圖自嘲一笑,卻蓋不過神情裡的澀意。

  「吾需要向你解釋嗎?」羅喉吐出的言語仍然高傲,語氣卻是僵硬。

  羅喉,你如今做的這些,又有什麼意義?狐狸本想如此質問對方,但他清楚,自己沒有那個資格。

  火狐夜麟,你當初做的那些,又有什麼意義?哈。前任月王如欲消滅幻族,怎麼可能留下活口。必然是刻意手下留情,而這份「仁慈」由羅喉來完成,又是多麼諷刺。

  前任月王為幻族留下血脈,叫做仁慈嗎?

  火狐夜麟當初刺殺月族繼承者,又當真是為報滅族之仇嗎?

  想想都覺得可笑。狐狸雙眼微闔,冷聲道,「你以為彌補,就可以改變過錯嗎?如果這是你的贖罪,羅喉,你太淺了,讓吾教你一件事情,有的東西,失去就是失去了,怎樣還也還不回來。」失去的,永遠失去了……有的東西,不是盼望就能得到,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吾需要贖罪嗎?羅喉,早就是罪惡的代名詞。」羅喉不高興了。真是孩子氣。狐狸唇角略勾,低垂的眼簾裡掠過一絲好笑。

  狐狸才這麼想著,手中就多了塊印璽。

  「這是你救了君曼睩的還禮,是吾的施捨。」

  「哼。」哼了聲,狐狸沒說話。腦中不合時宜的浮出一個笑話,忘記是哪裡聽到的,似乎是在哪間茶舖聽見的:

  三個人在聊天。有一個老是不說話,往往人家要他搭腔,就冷哼一聲充作回應,高傲得很。

  久了,另一個不開心了,道,「我說什麼,你老不回答,是瞧不起我嗎?」

  那不說話的人又冷哼一聲。

  問話的人剛氣沖沖地掄起拳頭,剩下那個便笑了,道,「你就當作他哼一聲,便是答聲『好』,不就得了。」

  方才說完,那人又忍不住冷哼了聲。

  剛剛哼完,其他兩個就笑開了。

  腦袋瞎想著,狐狸眼光猶然注視著地板,沉默看著羅喉的閃亮鞋子慢慢地挪動。

  「你想要復仇,吾隨時在天都等你。」

  你等就等唄,作什麼貼著我身邊走過?狐狸沒正經的腹誹,聽著羅喉走遠幾步,方抬起頭望著金黃色的背影,瞇著眼。

  直到耀眼的金黃戰袍成了一點微光,他才轉回頭去,遠遠看著月王夫妻,無奈一笑,「蒼月銀血,我讓小王子去看你,必定比我去看你,教你來得歡喜,是不是?」

  你等的人不是我,對麼?一如母親等待的人,同樣不是我。

  第一個說要等我的人,居然是曾被我親手送上黃泉的人啊……狐狸輕輕笑了起來。


  「妳可以放心,他死,也只能死在吾的手中。」狐狸烙完話,馬上發覺奇怪。

  嗯……我出場的姿勢是挺瀟灑,口吻氣勢也很帥氣,不過君曼睩跟那個豬頭用得著開心成那樣嗎?喂喂,君曼睩妳可以不用站起來歡迎我沒關係,豬頭你那發光的眼神是怎樣!

  後來,君曼睩私下的回答是:「因為武君一定很開心!」這麼說著,小姑娘臉上神采煥發。

  狐狸:「……」

  「吾不會錯過,下一次殺你的機會,羅喉。」姑且不論君曼睩她們的奇異表現,狐狸冷瞟羅喉一眼。

  「這個機會,可能要很久很久的等待。」羅喉俐落轉身,背著手說道。

  「要吾再提醒你一次嗎,你沒你所想的這麼偉大。」倒不是喜歡重複自己說過的話,只是狐狸很想提醒偉大的武君大人,背過身去便背過身去,交疊的手掌不要不停無節奏地敲叩,那會讓你顯得過於……興奮……

  狐狸彎眼笑了。

  「曼睩,不要寫了,這麼晚,妳也該餓了,虛蟜,準備晚飯。」羅喉終於停下雙手無意義輕叩,朝一旁的虛蟜交代。

  「是。」猶豫了會,君曼睩經過狐狸身旁時,問道,「黃泉,我可以跟你聊一會嗎?」

  看見小姑娘雙手糾結著,狐狸無聲笑笑,「哈,榮幸。」不經意地瞧瞧羅喉,不意外地見到他坐在君曼睩墨痕未乾的書簡前。

  跟在君曼睩身後離開房間,漫不經心地環顧大廳,狐狸側著頭,一向清冷帶諷的笑嗓,「倒清靜多了。」

  君曼睩秋水似的眸子笑了起來,狐狸覺得,其實女孩兒還挺漂亮的,可惜大多時候眼角帶愁。

  「你說的跟武君一模一樣。」君曼睩短促的笑笑,低下頭,好一會才抬首,怯怯的問道,「黃泉,你會一直留在天都嗎?」

  「在我殺了他之前;或者是他尚未搬離天都前。」狐狸自覺說了個冷笑話,不過小姑娘沒笑,反而眼裡又蒙上層憂愁。

  「武君他,很寂寞。」君曼睩緩緩的說。

  「只有強者才有資格寂寞。」冷冷一笑,狐狸腦袋轉著:不知道羅喉會不會聽到,小姪女在這吐口對他的評語。那還挺好笑的。嗯,應該說肯定會聽見的,悶騷。

  「你那天走了,我才知道你跟武君的關係。」小姑娘咬著唇,說得很認真,狐狸聽著卻想笑,但仍靜靜聽下去。

  「我第一次見到武君那麼……那麼形於言表。」君曼睩小心翼翼的說道。

  無所謂的換邊身子靠柱子,狐狸挑挑眉。

  聽小姑娘重複那天的對話,以及後來兩人聊起狐狸的情形。狐狸臉色愈來愈莫測。

  難怪,上次羅喉說出那種古怪的話,嘖嘖,這小姑娘功勞不小。狐狸換隻腳交疊。

  君曼睩停口了,於是狐狸只得接口,「我明白你想要我說什麼,不過不可能。」狐狸的神情淡淡的,長長的艷色睫毛又垂下。

  君曼睩勾了勾唇角,軟軟櫻色的嘴唇噙著笑,很快的消逝,「我並不是希望聽到你說……原諒武君,我僅是想你不要對武君那麼苛求,也不要對自己那麼苛求。」小姑娘說著說著,頭再一次垂到地上去了。

  走近君曼睩,挑起女孩兒小巧的下巴,狐狸輕佻地說,「衝著你這席話,黃泉銀槍下次捅羅喉心臟的時候,會更俐落爽快點。」

  女孩兒不知所措的退後一步,唇邊卻是揚起一抹開朗的笑花。

  「哈。」低聲輕笑數聲,狐狸返身走回適才房間。

  意思意思地敲敲早已敞開的房門,狐狸饒有興味地盯著翻閱桌上書本的羅喉,懶洋洋地說道,「嗯,『他如果能原諒吾,他就不能原諒自己』,跟『吾需要贖罪嗎』,這兩句,是不是衝突了?」唯妙唯肖地模仿著羅喉的語調,狐狸眼瞇瞇笑著。

  溫吞地抬起頭來,羅喉緩緩說道,「吾真的沒想到,你會把我的話記得一清二楚。」

  「少來這套。」鮮有的好心情--或者該說是鮮見這樣調侃羅喉的好機會--狐狸依然維持著瞇瞇笑,「武君大人,我聽說一個同行他有個壞習慣,便是接單之後,會錦衣玉食的供任務對象好吃好住,待對方受寵若驚的時候,再下手殺人;我是沒有這種變態癖好,嗯,可能是因為我接的單都是些吃慣山珍海味的廢物或是些只好殺戮的無趣之徒吧,不過現在想想,也挺新鮮的不是?我倒是可以從現在培養起這個習慣,你看如何?」

  默默的看狐狸一眼,羅喉慢吞吞的說道,「喔?你倒有耐心。」

  「是啊。我向來很有耐心。」毫不心虛的說,狐狸走到羅喉身側,彎下腰,「失去的東西就是失去了,我不要你還,因為你也還不起,不過……」臉側垂落的銀紅長髮在羅喉眼前悠晃,「我要的東西,你不只得給我,還得加倍給我,羅喉。」最後兩個字,狐狸含在嘴裡,慢慢的唸。

  羅喉不動聲色地抬眸,對上流動光彩的火樣眼眸,聲調微沉的說道,「你方才不應該戲弄曼睩。」

  「偷聽--興許是偷窺--後輩說話,可不是個好長輩的作為。」挑挑眉,狐狸站直身子。

  「羅喉無須偷窺。」狐狸佩服羅喉敢面無表情說出這種話,真是、真是--太無恥了。

  然則狐狸的好心情很快地被打破。

  「你說,錦衣玉食的供任務對象好吃好住?」羅喉似笑非笑的側過臉,看著狐狸。

  艷紅丹鳳眼避開桌上慘不忍睹的畫面,若無其事的問道,「以前天都誰管飯的?」

  「武君,偉大,不需進食。後來,曼睩姑娘來,有巫毒經。」和廚藝一樣慘不忍睹的表達能力。說完,虛蟜的神情黯然,彷彿想起以往天都的鼎盛。

  「那我也很偉大,因為我也避榖。」稱著頷,狐狸壓抑住看見羅喉動筷的驚訝。

  「曼睩在。」羅喉淡淡的說。

  「武君,曼睩可以……」小姑娘話沒完,狐狸已經截斷。

  從今天是虛蟜下廚這件事,就可以推測到君曼睩的手藝會有多麼驚人,狐狸完全不想體會。雖然不用吃,可視覺衝突亦是不小。

  狐狸沒好氣的道,「明日起,我管飯。不怕我下毒的話。」他敲敲桌子,略帶壞笑的道。

  出乎意料的,忠心耿耿的豬頭沒回話,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更滿臉喜悅地進食,羅喉含著幾絲笑意說道,「這不是壞習慣,應是好習慣。」

  「哈,你倒也把我的話記得清清楚楚的。」乾笑兩聲,狐狸沒話了。挖坑自己跳,這不說他嗎。

  「很清楚。」羅喉極輕的一嘆,君曼睩和虛蟜應是聽不清晰,狐狸卻是一愣。

  真真沒話說了不是……狐狸偏過頭,盯著豬頭發呆,眼裡卻是禁不住的笑意。


  「你真慢。」轉轉長槍,狐狸百無聊賴的說道。

  「耽擱了。」羅喉餘光掃過地上屍首,神色不動的說,「回去吧。」

  待羅喉踏出兩步,狐狸才停住手裡打發時間的動作,悠悠忽忽的跟上。

  「喂,君曼睩要吃飯,你跟虛蟜可不用,你一桌子一齊用膳作什麼?」冷不防冒出一句,狐狸不遠不近的跟著。

  「吾不喜曼睩一人在房裡用膳。」羅喉的話從前頭飄過來。

  「嗯,」故作沉吟,狐狸收了長槍,摸摸下巴,「從大家庭變小家庭了。」

  羅喉低低一笑,嗓音又轉平淡,「你為何慣於行在我身後,可是較輕易尋得吾之大意?」

  「你何不說,是你慣於走在他人身前呢。」回以輕笑,狐狸依舊按自己的步伐前進。

  「是麼?」淡定的反問,羅喉止步。

  「你如要聽我說教,那便是:你,不希望走在任何人身後,不是因為自傲,是因為你怕被拋下。」與羅喉一般淡定的說道,狐狸踩著步履接近前者,「如果要聽實話--」他勾唇一笑,在羅喉身畔停步,「羅喉,你在等我走到你身邊。」

  羅喉側首,「吾承認,你的實話比說教動聽多了。」

  「我素來說的都是實話。」慢騰騰的踏出腳步,滿意的見到羅喉齊肩並行。孺子可教也。

  「有一句不是實話。」

  「喔?」習慣性的挑眉。

  「你背我時,那句話。」唷唷,羅喉竟然有些發窘了。這教狐狸認真思考起究竟是哪句話了。

  「『還沒死嗎』?」忍著笑,狐狸問。

  「不是。」羅喉正經八百的回答。

  彎彎的狐狸眼漾著滿溢出來的笑意,說道,「『別浪費力氣講廢話』?」

  羅喉望了狐狸一眼,狐狸咳了咳,「『優秀的殺手,一擊不中,就會毫不戀棧、飄然而去』。這句話,是實話啊。」同羅喉時常出現的表情分毫不差,狐狸似笑非笑的偏頭,凝視羅喉。

  羅喉靜默了。狐狸曉得,這次不是因為不高興,而是羅喉不知道該接什麼。從上次在寒光一舍的對話後,狐狸就徹底肯定了,羅喉不僅是話少的人,更加是不善接話的人。瞧,上次他接話頭,接到不歡而散,簡直比不接還慘。

  眼神柔和許多,狐狸笑著道,「不過現下我的身分,不是殺手,是復仇者。你在天都等我,不就在等我的復仇嗎?除非你要自己給自己下單。」

  羅喉白皙的臉龐此刻看上去,除了粉嫩粉嫩,竟有點粉紅粉紅的錯覺。

  狐狸眨眨眼,「你果然把我的話,記得很清楚。」

  哈。


  大廳中央大座上,羅喉翹腳,閉目沉思。

  大廳一側柱子邊,狐狸雙腳交疊,沉思閉目。

  大廳通道,小姑娘走進來--轉身又走出去。

  「妳不用走避。」迴避什麼?狐狸莫名其妙。

  「我、我以為你們在休息。」君曼睩語氣聽來有幾許慌張。更莫名其妙了不是?狐狸想。

  「天都沒地方讓我們好好休息嗎?」狐狸忽地靈光一閃,幾分好笑。嗯,離那一步還早得很,小姑娘想太多了。況且,要「休息」也不會在這種地方吧。

  「那你們……?」

  「想事情。」等等!是哪裡讓小姑娘看出來了?我這人斯文得很不是……狐狸摩娑著下巴,眉間微皺。

  「什麼事情?」講話倒簡潔起來了,跟羅喉挺像。

  「問他吧。」懶懶說道,狐狸繼續沉思。

  「吾要將妳送出天都。」直接,羅喉的風格,可惜這次大概失效。

  「為什麼?武君要趕走曼睩?」喔、喔,有帶上哭腔,高招。

  「現在天都與佛業雙身已經徹底決裂,羅喉幾次幫助素還真,必會引來報復,天都未來將成為戰場,他要將妳送到寒光一舍,避開戰火。」喂!為什麼什麼都要我幫忙解釋啊!

  「我不要。」喔喔!更直接,真的越來越像羅喉。

  「我早就講了,她不會願意。」風涼話。

  「當初妳是為了接近吾,才來到天都。現在妳已無留在天都的理由。寒光一舍,是遠離戰火的地方。」嗯?我怎麼聽了感到一陣……憤怒?不是。不快?接近了……嗯,一陣不爽。

  「寒光一舍雖無戰火,楓岫主人也是我敬重的長輩,但武君對曼睩而言卻是親人。只有陪著親人死,哪有陪著外人活的道理?天都怎樣危險,君曼睩仍要留在武君的身邊。」危險的不是天都,小姑娘,危險的是羅喉多事惹來的麻煩。

  「妳會拖累吾。」服軟了?狐狸瞇眼,神色一正。

  「除非武君沒辦法保護曼睩。是這樣嗎?堂堂羅喉,竟沒辦法保護一名女流?」這句話風格挺熟悉……嗯,像誰呢?狐狸摸摸下巴。

  他拒絕承認小姑娘因為自己學壞了這個事實。

  「呵,這句話說的好。羅喉,你要如何反駁?」輕飄飄搭上一句,狐狸暗嘆口氣。這話一出,擺明不給羅喉台階下,討價還價的結果已經很分明了。

  「吾需要保護女人來證明自己嗎?」

  「嗯,這個回答也不差。」歪歪頭,狐狸望向座上放下腿的羅喉。

  「黃泉,以後這個女人就交你保護了。」羅喉燙手山芋一拋,神情輕鬆。

  「羅喉,吾需要保護女人來證明自己嗎?」冷冷拋回,卻有人無賴到甩手不接。

  「曼睩,吾很久沒聽你彈琴了。」不爽不爽不爽不爽!

  「是。」小姑娘高興了,狐狸生氣了。

  「你!」站直身子,只差長槍沒飛出,「羅喉!」

  去你的羅喉!


  「君曼睩無慮,吾才能放心一戰。」羅喉望進他眼底的目光,不是堅決,而是溫和得無可拒絕的請託。

  狐狸又鬱悶了。自我開解都徒勞無功,於是做好晚膳後,他捉著君曼睩不在的空檔,長槍飛出攔住羅喉前路,「羅喉,你答應要把機會留給我的。」狐狸以為自己放話放得很有火藥味,說出口方覺壓根是心情低落得明顯不已。

  「佛業雙身,沒有本事留羅喉之命。」羅喉平淡自傲的招牌語氣。

  一片靜默,狐狸輕聲說道,口氣帶著一樣輕淺的嘲諷,「羅喉,連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卻要我相信你?」

  --「大哥,我相信你!」

  --「你們不要相信我,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羅喉有一霎那的恍惚。他淡然一笑,「黃泉。」他又低低的重複一次,「黃泉。」嗓音很平很穩,但漾著近乎撒嬌的柔軟。

  「住口!」銀鎗飛回主人手中,狐狸咬牙切齒的喊。

  「黃泉,用完晚膳,到我房間一趟。」語落,羅喉瀟灑自若的離去。

  相同是喚對方的名字,怎麼我喊羅喉就沒有這種效果?狐狸臉熱的想,相當不屑教皇羅喉居然用這種招數擺平他--重點是他還真的被擺平了!


  推開門,狐狸先是一怔,因為映入眼簾的竟然不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黃金戰甲,而是羅喉白中摻粉的長髮。

  第二怔,是羅喉武君竟然在畫畫。

  第三怔,是羅喉臉上柔情似水的表情……這種形容詞,狐狸想想都噁心,卻不能否認使用在這裡的貼切。

  「黃泉,進來吧。」抬眼一瞟狐狸,羅喉唇畔的笑意收斂了點,眼眸卻仍舊溫……溫、溫柔……狐狸一抖。

  調整臉部驚嚇過大的神態,狐狸站在羅喉背後,見到畫中以火堆為中心,四周圍了四個身型英挺的男子,或坐或躺,一旁還細心地畫了幾個倒地的空罈。

  猶如企圖表達出營火的明滅不定,男子們的臉龐僅僅幾撇輪廓,但或不羈或溫文或神采飛揚或穩重可靠的氣質透過深淺墨色,展露得淋漓盡致。

  面貌不清,可光是「四」這個數字,便教狐狸聯想到了很多很多。例如,上古誅邪天御武的四人。

  「羅喉,你……」

  「你不是說,我慣於走在他人身前嗎,」擱下手上毛筆,羅喉說道,「現在吾對面坐椅無人。」

  「不,」撈起細長蒼白的髮絲,狐狸低聲說,「這樣的距離,剛好。」

  羅喉肩膀微微一顫,不知是無奈抑或是忍下回身砍人的衝動--狐狸胡思亂想著,手裡緩慢地梳著羅喉的長髮。

  「黃泉,你說得對,連我都不相信自己,又怎麼能讓人相信我?」羅喉慢慢的說道,重新握起毛筆,仔仔細細地點染。

  十指劃過微涼的髮絲,狐狸靜靜的聽。

  「我不相信我自己,你相信吾,好麼?」狐狸手一抖。明明白白的示弱,太不像羅喉了!

  然而,狐狸立馬無聲笑笑,道,「好。」好,我只能相信你。因為我不得不相信你,因為我比相信你,更相信我自己;羅喉,我世上最瞭解的人--為了殺你,為了致命一擊,為了讓你死在我手中,我已比你更瞭解你自己……你只能死在我手中!狐狸瞇了眼,說,「羅喉,你知道『相信』,也需要代價嗎?」

  「……嗯。」

  「你要我相信你的代價,就是你一定要死在我手中,記住了麼?」

  羅喉緩聲道,「黃泉,我相信你一定會親手殺了我,這份相信,你要給我什麼代價?」羅喉筆下的墨已快乾了,但他沒有再沾硯,只是掃在畫中明顯為首的那人身上,讓那人沉穩的氣質添上一許陰沉。

  「代價……」鬆開手,任軟軟髮絲在指間流洩,狐狸低下頭,唇瓣貼著羅喉的頸子,笑著說,「給你黃泉好不好?」

  羅喉的答覆,是同樣低下頭。

  輕輕的喘息,羅喉說,依然是平穩的聲線,「黃泉,坐下吧。」

  喉間滾出低沉的笑聲,黃泉放開環住羅喉細膩白潔頸子的雙手,坐到羅喉對面。

  兩手半舉,羅喉拿著方完成的丹青輕震,乾透的畫紙仍見筆觸的輕重。羅喉捲了起來,遞過去,一手又拿出畫紙。

  黃泉顯得略感意外,不過自自然的接下。

  「那張,給曼睩。」羅喉說道,這回黃泉倒不意外了。

  「這張,給你。」

  黃泉笑笑,「畫你,不然我可不要。只畫你。」

  「畫你。」久未出現的審視眼神,讓黃泉有些不適應,羅喉銳利的目光。

  是不適應,不是不適,這點改變讓黃泉自己玩味了會。他說,「畫我的話,那你得自己留在身上。」調笑的語氣。

  「不。」簡短有力的拒絕,羅喉描起黃泉的身姿,然後是飄動的頭髮,再來是黃泉銀槍,最後是茫茫雪地。

  筆下頓了頓,畫出狂雪飛舞,羅喉停筆,稍離畫紙數分,問,「要畫嗎?」

  「不。」接過羅喉的筆,轉過圖紙,黃泉在角落題字,「羅喉。」他抬起低伏的頭,說道,「我要你記在心裡。不止我的容貌,還有我的身體,還有……我的槍。」不畫臉,你卻不能只記得我的臉,必須記得我的全部全部。

  羅喉站起,走到黃泉身後,拿過筆,添了幾筆,最後的幾筆。

  畫上的人如前一張,沒有清晰面目,被紛雪朦朧,卻多了兩個題字,角落的「羅喉」,以及,齊高的「黃泉」,泉字底下是搧動翅膀的蝴蝶。羅喉無聲的告訴他,「我記得你。」黃泉發覺自己總想笑。

  擱下筆,羅喉轉過身,「你可以出去了。」

  黃泉學羅喉震了震畫,畫已乾了,他看看羅喉的背影,身子貼在他身側,「你死前再給我好了。讓我做紀念。現在,太早了。」挑挑眉,黃泉將畫紙折成四方,放在羅喉胸口的內襟和外衣之間。

  羅喉沒說話,黃泉也就滿意的一笑,轉身推門。

  「黃泉。」

  黃泉輕輕推門,答道,「嗯。」

  「我的黃泉嗎……?」羅喉輕笑,但是沒有他們第一次見面,唸這名字的輕蔑。

  「嗯。」黃泉闔上門。

  黃泉走遠了,卻似乎還能聽見羅喉在低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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